人文历史记录片《三门读海》之四:诀海
上传时间:2010-10-19 浏览量:4765
东屏村,三门横渡的一座古村。
东屏村的始祖,是邹鲁之地一位姓陈的儒生。
公元1661年的六月,这个村的陈氏族人,突然焚毁家园,举族迁移。
迈过村口的这座石桥,不远处,就是盛产牡蛎的蛎江滩。
一百多年前,即便是从蛎江滩蜂拥而至的四千倭寇,也未能让这些陈氏族人诀别自己的家园,诀别三门湾的潮起潮落。
此刻,这支背对着大海的队伍,迁徙的方向只有一个:与海相反。
他们也只有这样的一个方向可供选择。
在这样的行程中,身后的三门湾离他们越来越远。而那里的海潮,已经陪伴了他们数百年。
“忽而落叶不归根矣!”
他们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方。
他们,为什么要诀别朝夕相伴的大海?三门湾的这一方海域,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片名
诀海
三门读海之四
依靠海道航运的便利,东屏村曾经是三门湾一带最为繁华的村落之一。
除了门楣上依稀的商号,和这些残存的雕梁画栋,这个古村还出过一位武举人。
这一把要两位壮汉才抬得动的大刀,在当年武举人的手中,舞起来如同行云流水。
所有的这一切,因为海,都在公元1661年夏天的三天里终结。
陈氏宗祠保存着的这本民国《陈氏宗谱》,留下了这样的记载:顺治十八年,寇氛方炽,奉文悉从滨海居民,三日内尽焚其卢。
顺治为什么要这些滨海居民在三日内悉数迁遣?
这一年,来自关外的女真族建立的清朝,在定都北京十七年后,俘获了明朝最后的皇帝永历帝。
在三门健跳监国的明鲁王,已经逃亡金门。
但依然据守台湾的郑成功,让这个王朝心生忐忑。鲁王是否会联合郑成功的武装?一直据守沿海岛屿,打着反清复明旗号的各派残余势力,是否会卷土重来?
顺治皇帝由此颁布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迁海令。
这个迁海令,要在中国北起河北,中经山东、江浙、南至闽广的海岸线上,建起一个无人区。
“彼岛上穷寇内援即断,来无所掠,如婴儿绝乳,立可饿毙矣!”
在满清王朝的想象之中,已被他们赶向大海的明朝残存势力,只要切断了他们与陆地的联系,大清朝的江山即可确保无虞。
三门湾所有的沿海乡村,都和东屏村一样,被勒令内迁三十到五十华里。商船民船一概不准入海。
因为曾经是明鲁王监国的所在,三门湾一带的迁海,由清廷兵部尚书苏纳海亲率大军执行。
“以海贼累犯,由附海居民接济,边海悉行迁遣,限两月止,不迁者杀。”
三门湾的海风,听到了苏纳海宣谕的这道圣旨。
王瑞人:三门县志编委(退休) (同期声)
清朝大迁徙,这个是我们东南沿海地区,发生的一个惊天大灾难。
清朝呢政府用那个木桩,这个用木桩围迁。这个桩内呢,没有一户人家,也没有一个人。这个像我们葛岙这个地方,有个青年他不服气,跟那个清兵发生了矛盾冲突,清兵就用那个这个短刀,往他身上刺,连刺十八刀。
因为这一道迁海令,沿海居民经历的大迁遣惨状,正史中鲜有记载。
当年的浙江总督赵廷臣,在巡查三门湾的大迁遣时,留下了这样的诗句:“钦承简命出长安,无限凄凉带泪看。寄语朝中诸执事,铁人无泪心也寒。”
退休了的三门县志编委王瑞人,在整理他的祖上,清初秀才王文贵的文稿时,发现了记录大迁遣惨状的《起迁歌》,全诗六十多句,四百余字,字字带血。
一炬烧尽沿村屋,墩台营寨密如棋。
苦哉筑界几时休,嗷嗷度日无归期。
迁海结束,当年鲁王监国的健跳,几成空城。山海相接的三门湾,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寞和孤独。
“悯家乘之失考,痛世泽之流亡”。
公元1683年,当台湾最后被清军攻陷,清朝的康熙帝下诏废除“迁海”令时,三门湾的百姓,流落他乡已经整整23年。
东屏村的陈氏族人“哀鸿始归”,他们看到的故土“满目苍夷”。聊可慰藉的,是“倦鸟归林,尚存一息。”
秀才王文贵所在的葛岙乡王家村,至今依然留存着当年大迁遣时拆毁的房屋,一道道残垣断壁,记录的,是这片土地,以及三门湾黎民的诀海之悲。
东屏村回归故里的陈氏族人,再也无力重续繁华。
当年管辖三门的象山县,这一年登记在册的人口,比迁海之前的顺治初年,减少了将近一半。
当这个王朝一厢情愿地让他的子民诀别大海时,他的子民,也以自己的步伐,在走向大海与服从王权之间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禁海者与蹈海者的博弈,在三门湾再一次上演。
这一次的博弈,这个将大海堵在江山之外的王朝,面对的除了他的子民,还有大英帝国的军舰。
在迁海令颁布一百三十余年之后,三门六敖这个曾经设立了巡检司的海边,立起了一座大王府。
大王府的主人,是来自福建漳州的渔家后代蔡牵。如同当年徽商出身的王直一样,他率领着两百多艘武装海船,游弋于浙、闽、粤海域,贩运越南及南洋各地土产。
在攻占台湾淡水、凤山等地后,蔡牵的海上武装已经多达两万余人,号称镇海王。
镇海王这支从事海上走私的武装船队,在大清王朝的海域上驰骋了整整20年。
公元1814年的秋天,在三门湾这座渔山岛的海面上,清军闽浙水师终于将蔡牵团团围住。
突围无望的蔡牵调转船头的铁炮,首尾相举,自裂其船,与妻小及部众两百五十余人一起,在三门湾沉海而死。
三门小岭下村的这座康宁庙,庙门前摆放的这尊红夷大炮,在当地渔民的传说中,是当年蔡牵自戕的铁炮。
康宁庙守庙人(同期声)
这门铁炮啊,这是清朝以前,海军同蔡牵打起来,这个是用来炸船的炮,绑在船上,放在海边,我们这里的村民看到它,把它扶过来,抬到这里。
尽管迁海令已经废止,自明以来的海禁,直到十七世纪中晚期的清代,依然延续。
当年的嘉庆皇帝屡次颁诏,出海商船以“一丈八尺为准”,船上人员、铁器、米粮、淡水均有限额,违禁出海采捕和私贩货物者,发“黑龙江为奴”
而此时,在这个古老帝国的另一端,大航海时代的到来,给欧洲带来了无数的发现和希望。因为海洋的存在,这个星球的所有地域都已经联结在一起。
嘉庆迎来了大英帝国踏海而来的军舰。
公元1816年,就在大清王朝消灭了从事海上贸易的蔡牵之后,英国人提出了割让浙江沿海岛屿,同时开辟通商口岸的要求。
这一年,英国人从海上运抵这个大清帝国销售的鸦片,已经达到了四千多箱。
把握不定的嘉庆皇帝就此询问新任的两江总督孙玉庭:英国是否富强?
而孙玉庭的回答是:“西洋诸国之需茶叶,亦犹北边外之需大黄,我若禁茶出洋,则彼穷且病,又安能强?”
嘉靖皇帝满意地笑了。他拒绝了英国的要求。
在这位王朝的最高统治者看来,只要禁绝了与西洋诸国的海上通商往来,又何愁江山不稳。
坐定了江山的王朝,不需要海外的世界。
出片花
三门湾的海面,蹈海者的身影从未绝迹。
除了鸦片,除了炮舰,踏海而来的,还有来自西方的传教士。
他们在这里开设教堂,传播基督教义。
三门湾的海域,已经习惯了敬天法祖,忠君礼佛。
当东西方的神祗,在这片海洋相遇时,三门湾,又将激起怎样的波涛?
公元1858年,曾经跟随传教士学习《圣经》的洪秀全发起的太平天国,已经让这个大清王朝乱了十年。
这一年的的6月15日,就在当年葛玄炼丹、梅盛诵经的丹丘寺,三门亭旁铁场村的王延圆和赖岙村的赖余沈,在这里揭竿而起,推举出了“天下耙平王”。
对于“天王”和“创上帝会”闻所未闻的山民,在这个女真族创立的王朝,想当然地以“反清复明,耙平天下”为旗号,以此效仿天王。
在张贴出了《讨鞑靼檄》后,他们旋即又来到了铁场村这座小小的庙宇——北斗庵。
就在这座小庙,这些自称紫微临凡的农民军,开始了封王拜相。
因为没有合适的服装,在发完了搜罗来的戏服之后,北斗庵这些神像披着的神袍,被他们剥了下来用作“黄袍加身”。
这一场以“有田同耕,有饭同吃,耙平穷富,共享太平”为口号的农民起义,在三门湾掀起的波涛,惊动了咸丰皇帝。
他们在攻宁海,杀县令,开狱放犯,开仓放粮之后,又组织起号称三千人的义军攻打台州。
因为平息不了这场农民起义,铁场村的这座石桥,还有桥下的这条小溪,在浙江巡抚的奏折中,被夸大为“船可对开,马可对跑”。
三门亭旁的这个小山村,迎来了咸丰帝因为那个夸大的奏折,而调来驰援的清军江南大营,还有俗称广东“赤脚兵”的新招“潮勇”。
四天之后,随着赖岙村最后一幢房子被清军烧毁,这一场起义偃旗息鼓。
四十一年之后,在三门湾的另一头,一支对于封王拜相没有丝毫兴趣的舰队,在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冲着三门湾的岛屿、海域,逐浪而来。
刺破三门湾海面的,是三艘来自意大利的军舰。
在巡弋一周之后,这三艘军舰次第离开三门湾。
数天之后,在清政府总理衙门的大殿上,意大利公使马丁诺提出了租借三门湾的要求。除了在三门湾建立海军基地,他们还要求修筑一条从三门湾通往鄱阳湖的铁路,而清政府不得将浙江全省租赁给其它国家。
倘不同意,意大利将与清政府兵戎相见。
三门湾,以被列强炮舰绑架的方式,第一次进入一个王朝的最高统治机构。
三门湾,还会被这个王朝留在怀抱么?
“凄凉白马市中箫,梦入西湖数六桥。绝好江山谁看取,涛声怒断浙江潮。”
因戊戌变法失败正在流亡的康有为闻讯,慨然写下了《闻意迫索三门湾有感》。
当三门湾终于被冠以了“绝好江山“的称谓时,三门湾的命运,已经轮不到这个王朝独自作出决定。
当时的远东中国已被列强所控制, 日 俄英法无不划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
意大利的索租三门湾,首先反对的,是与三门湾隔海相望的日本。
当年的日本,虽然取得了甲午战争的胜利 ,但一时无法独自蚕食中国。如果在三门湾建起意大利的海军基地,这个帝国将无法染指隔海相望的浙江。
日本反对的理由冠冕堂皇:大清帝国的领土完整必须保证。
而英国不但表示了反对,更表示愿意援建这个王朝的海军力量。
这个最早要求割让浙江沿海岛屿的国家,之所以反对意大利租借三门湾,有着自己非常清楚的战略。
帮助扩充中国的军力,是他在维护自己利益的同时,避免与列强交恶的最好方法。
就在之前不久,清政府向英国订购的“海天”、“海圻”号巡洋舰,已经巡弋在中国的领海。
在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列强的外交因为三门湾展开了博弈。
健跳,这个同样因为这个王朝的“迁海令”而曾经成为空城的港口,迎来了浙江巡抚刘澍堂、特调提督李福兴统率的两浙新军。
这一次迎来的布防,让三门湾第一次迎来了一支守卫海域的王朝军队。
清政府拒绝了意大利租借三门湾的要求,而意大利也迫于英日等国的压力,收回了最后通牒。
在这个王朝守住了三门湾时,他的子民,在信仰的海域,也以自己的方式展开了守卫。
在意大利的炮舰离开三门湾半年之后。一位熟读经史子集的秀才王锡桐,在三门湾组建起了“伏虎会”。他们以反洋教相号召,“灭洋保国”,率众焚烧教堂。
公元1903年的10月3日,在“打倒天主教”的呐喊中,“伏虎会”一举攻入宁海县城。
三门沙柳镇的这座白岩寺,建于何时已经无从可考。但这个寺院的长老,也承袭了三门湾僧尼修筑海塘,造福乡民的传统。沙柳一座名为长老塘的海塘,就是白岩寺的僧人在明万历年间所建。
这一年的10月14日,这一场反洋教的起义,也让这个佛门圣地迎来了一场惨烈的屠杀。
因为所属寺产被传教士霸占,白云寺当年的住持礼释和尚,在三门各地召集反教仇教者数百人,云集寺内习武教练,修筑工事,伺机起义。
当灭洋教的伏虎会三百余成员,在清军调兵镇压下,转移到白岩寺时,礼释和尚毫不迟疑地敞开山门接纳。
五百余名清兵携洋枪洋炮,围攻白岩寺。
面对踏海而来的西方传教士带来的洋教,百余僧人在这个古寺,为守住信仰的江山喋血佛门。
礼释和尚身中数弹,殒命于寺后的摇岩岗,
在平定了这场起义之后,清军放火烧寺,白岩寺百余僧众葬身火海。
白岩寺大殿的佛祖,目睹了他的信徒惨遭杀戮。
一千五百多年前,同样也是踏海而来的一位印度僧人,将他们带到了三门湾。
今天,三门湾的百姓重又建起了白岩寺。
吴强(三门县作家协会理事)(同期声)
白岩寺剩下的就只有两幢房子没有被烧毁,这一幢就是当年师父们的住的地方,是僧舍,另外一幢就是旧的大雄宝殿。
不同教义的信仰,殊途同归,在三门湾一同成为了殉道者。
数月之后,法国的巴斯卡尔号巡洋舰进泊距三门湾呎尺之遥的宁波甬江口,走下巡洋舰的法国天主教浙江总主教,拿着拟好了十一项条款的《宁海教案议约》,让清廷总理浙江洋务官签署。对于发生在三门湾的这一起“宁海教案”,大清王朝除了赔款白银十三万两外,并由地方官告示辖内民众,天主教纳入官府的保护。
这个在诞生伊始,就以“迁海令”让他的子民诀别大海的王朝,还能守得住他的江山,守得住三门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