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童年英雄谱
那时,家乡是个很小的县城,走到街上碰到的全是熟人,有人曾开玩笑,东城的赵家生孩子,西城的钱家也要送“月里碗”。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没有夜夜K歌和麻将胡啦声。除了晚上亮着的梨形白炽灯还透着些许现代的气息外,很难感受得到这已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了。谁家有台收音机已是很了不起,但你得处处留神,不小心被左邻右舍告个偷听敌台罪,那就不得了了。平日里细佬们聚在一起,常常是拎两条板凳,扛上块排门板,门板中间拉上一条麻绳或者砖头之类的东西,权作球网,玩起了乒乓球,其中一个还玩进了国家队;或者是三五成群打鸟捉泥鳅。囡儿多是玩“捉子”,跳跳“橡皮筋”、“造屋”。最闹热的是每年元宵节各种彩灯、台阁大游行。各公社(那时的乡镇还称公社)都把当地最有特色的民间艺术拿到县城来展示,如台阁、龙灯、狮灯、龙凤舟等。我们最喜欢看的是龙凤舟了,一个个大小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扮新娘子样的,有扮媒婆样的,钻进更花枝招展的龙凤舟里,双手握住船沿,和着喇叭、锣鼓的节奏,欢快、夸张地扭起来,好看得很。台阁的队伍相当壮观,足有一、二公里长。有“五兽”、神话故事、板龙,还有四个人抬的古亭,亭子里常常有小孩子扮的各色人物。用一根木棒,上面钉块木板,撑顶着小孩身体,再给穿上长长的古装戏袍,远远看去犹如立在空中。臂上带有红袖标的精壮后生,手握齐眉棍,走在队伍的两边,维持着秩序。隔壁一个和我同龄的囡儿在古亭里扮演了一个娘娘角色,直到很久后还在羡慕她。乒乓球、“捉子”、“橡皮筋”、造屋等高手,元宵节中的龙凤舟汉子、精壮后生、古亭上扮演角色的小孩,构成了那个时代我的英雄谱。
“文革”开始后,古装戏和元宵节等民间活动都已作为“封、资、修”被封存,剧院里的革命电影和“样板戏”也就成了小城人们的主要娱乐方式。县剧院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离我家只有几百米路。县里成立了一支“文宣队”,时常在那里演些革命戏剧。《东海小哨兵》和《海岛女民兵》就是县“文宣队”演的两个现代戏。《鸡毛信》、《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等电影也时常在那里上映。
《东海小哨兵》讲述了东海某防区小哨兵小红和小龙活捉三名漏网特务的故事,《海岛女民兵》则讲述了女民兵海霞等人与嘴里嚷着“沙啦啦子嗨哟”,左腿高位截肢,靠两根拐杖支撑着走路的美蒋特务“刘阿太”斗智斗勇的故事。受“红”剧的影响,想成为英雄的念头日益火旺,不甘心我的英雄谱里只有他人,怎么也要在他人的英雄谱里有个我啊!《鸡毛信》、《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的故事发生的年代已久远,尽管影片里的小英雄们个个了得,但要充当里面的英雄已不现实。《东海小哨兵》和《海岛女民兵》里的故事最为贴近,同是东海边,又是在同一年代。发现特务,即使抓不住,报告给公安局也能成为英雄啊!一个读书学生,不可能天天守在海边。于是,我把特务想象得更厉害些,“小哨兵”们在海边没发现,特务已从海边来到小镇,被我发现,然后我凭着机智和勇敢与他周旋,最后在公安民警的帮助下,将他抓获。你蒋某人反攻大陆贼心不死,不信你不派特务过来。
果然,这样的机会来了。
那天下午放学后,看见一个人,很象《海岛女民兵》里的刘阿太。此人右腿高位截肢,也是倚凭两根拐杖走路,带着一副不象本地人的破烂行头,脸部右边延嘴角豁开个口子,直到耳根,粗粗看去右半脸就一张大口,非常地狰狞。每走到小店门口,或是碰见驻足行人,便“哇啦哇啦”喊上几声,要点钱粮。这不是明摆着是“刘阿太”吗?你没有了理发工具箱,也没有了“沙啦啦子嗨哟”,我就发现不了你?我一路跟着,心头“砰砰”直跳,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在其身前身后转了几圈,观察其右腿截肢安装处是否异样。同时还仔细听着“哇啦哇啦”喊声里是否有暗语。就这样一路跟着,来到了县粮食局。正赶上粮食局下班,我一个同学的娘杨阿姨在粮食局上班,见了“刘阿太”,眉头一皱,“出去出去,下班了”。双手示意“刘阿太”不要再往里面走。“刘阿太”嘴里“哇啦哇啦”几声,不肯往外走,可能是认得这是国家单位,大有不给点东西就赖着不走的意思。杨阿姨没别的办法,“那你先站这里”,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了一斤粮票给“刘阿太”。“刘阿太”嘴里依然“哇啦哇啦”,不知是不满意给的是粮票,还是在道谢。见此场景,我更加坚信“刘阿太”是美蒋特务无疑了。为什么一路走来,别的单位不进去,偏偏见了粮食局就进去呢?而且还在里面故意拖延时间,不就是想弄清楚大陆的粮食情况吗?现在的大人们也真是的,一点警惕性都没有,好在“刘阿太”已被我盯上了,要不然国家机密准得被窃取。
跟着跟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刘阿太”坐在沿街吃着要来的晚饭,嘴巴一张一合,露出了整副牙床,象牛反刍。我的肚子也开始闹意见,“呱呱”作响。饱餐后的“刘阿太”整理着行头,准备起身,一不小心一根拐杖滑到檐街下。檐街有四、五道石级,“刘阿太”用另一根去捞,无奈拐杖一头没有钩,始终捞不上。我心里一阵晃动,就想上前帮他捡起,但终因其有“特务”嫌疑,迈不开脚。“刘阿太”终于捞起了拐杖,艰难地朝大坝方向走去。我还是跟在后面,见他走到红卫大队谷厂,在谷厂的一个角落安顿了下来,整了整场地,倒头便睏。天色早已暗了,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悻悻地回到家里,被母亲大批了一通。
我心有不甘,第二天早早跑到红卫谷厂,已不见了“刘阿太”的踪影。我找了几天,都没有结果。
或许他已被我公安民警抓获?
或许他已完成上司的任务,潜回台湾?
再或许他就是个可怜的、值得大家同情和帮助的残疾人……
2011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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