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散文:蒋公洞
上传时间:2016-11-07 浏览量:4433
第一次到蒋公洞是在一个午后。头上的云裂开来,一朵变成两朵,悬浮在疲乏的天空上方,微风从午后的深处拂过,泛起并落下一些细碎而灰暗的色彩。
扑面而来的几垛老墙有深度的灰,深度的黑,似乎还有灰黑色的粉末在丝丝挂落,画出下面的半垛白色的墙框,像挂在村口风干了千年的祖先遗像。
穿过村庄中间那条僵硬的石子路,来到村庄的西面,终于看到一个人,正在老屋的边上搭一个棚子。问了他,才知道蒋公洞不是一个洞,就是这个村庄。山里面确实有一个洞,相传曾有一个得道的人在那里避世修炼。现在洞还在,但上去的路已被柴草封了。修炼的人早已不在,也没有谁再想起那个洞。
我回到村庄里面转。村里的老屋整齐划一,结构、院子、墙瓦,都是一样的,仿佛在某个年代的同一个下午建起来的。很多都还完好,没有太多坍塌的废墟,只是没有人,人仿佛也在某个下午同时走失了。一束阳光,像来不及凋谢的花,搁浅在我眼前的院落里。檐下的老风车和一棵墙角的草潜伏在午后阳光的阴影下。一个老婆子在慢慢地走,静静地坐,时间驻守在她的脸上,风怎么吹都无法让它走形。
我一直十分恍惚,觉得那就是黄昏,一种时间被老墙枯草拖住脚后跟,走不动了的黄昏感觉。我像一个活着的死人穿过这个村庄,又回到村口。
村口那条水泥路弯起来,再弯起来,弯成了一个半圆,显示着一种常年没有人走的自我宽慰般的优美,像一个贵族出身的老处女。路边围出一个操场和一排房子,那原是一所小学,叫东海上洋小学。房子很大,原来可曾有过很多学生吗?如今早已人去楼空。阳光透过破碎的玻璃照到里面,留下一些空落落的破败的光影。房子前,有一棵大樟树,边上有一个公交车的候车亭。此刻再没有车也没有别的人来,那棵大樟树成了唯一的候车者。它没事干,一年四季都在长叶,又都在落叶。落下来的叶子遛到候车亭下的空椅子上玩耍。我站在绿色的候车棚下,与老樟树成了知己。
一条小路通向隐秘的山溪上的桥,走着一头牛,沉默如谜。溪边的芭蕉枯了又绿了。山溪冽冽地流水声,传遍我身体每一处空旷的地方。我危坐于午后,那是我的黄昏。满山的绿是时光的衣裳。我把时间拉开来,时光在缓缓流淌。
这里的风景静悄悄,如画一般美好,可以做成一张舒适的床。昨天收割的稻田上站起一排排的稻草人。路边一棵梨树,结满了没有人摘的梨,直到叶子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切割着光与影,仍然有三只梨子挂在枝头,等待秋风来斩首。落叶在被最后一抹不知来自何处的夕阳镀成金色的水泥地上卟卟地拍打出声音。一只蝴蝶展翅死在了秋天的路中央。
黄昏真的来了。乡村的黄昏本有一种地老天荒的安详,而我在这里却感受到一种晚年气息。一种旧帆布般的微微苦涩涌来,那是在不是故乡的地方看到故乡诸多熟悉场景的乡愁味。蒋公洞隐藏着秦汉时的市井气息,它过去的时间都被压缩在一起了。
天渐渐黑下来,辽阔的时间突然收紧了过道,我站在这一头,蒋公洞在那一头,再也挤不过去了。一个半山腰上的老妇人站在门前看着她的炊烟从暗红色的檐头冒出,飘向无际的天空。
路边,一只草丛中的雉鸡驮着暮色扑腾飞起,隐没在另一块地的尽头,一连串的叫声惊落了无数的叶子,多么无辜荒凉的一种处境。我恍惚看到的是一个坟场,正如鲁迅所说,都是坟,而坟也最终都要湮灭的。我突然想,这个世界,正在消失的是人,是人在消失,不是别的物种。